读书的方法--张五常
我们的祖先要鼓励青年读书时,说道:「书中自有黄金屋;书中自有颜如玉。」不可轻信也。假若读书会使人大富大贵,可把美人左拥右抱,我今天还怎会有闲情逸致替《壹周刊》写文章?黄金我所欲也,美人亦我所欲也,但对我来说,二者之乐,皆不及读书。书可不是为了「黄金屋」或「颜如玉」而读的。
毋庸讳言,我是个读书「专家」,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自一九六五年起,我很少读书;一九六九年后,读得更少;到港大任职九年,我没有到过图书馆一次。这是个有趣的转变。我读书的经验,是从杂转博,从博变专,从读转听,到最后只是思索,连听也懒得听了。
是的,我少年时书读得不好,可能是因为读得杂,学校教的我不闻不问,但课外的什么唐诗宋词、水浒三国、古文诗经、东莱博议、武侠小说、象棋书谱、掌相奇经等等,却读得津津有味,且往往过目不忘。进了大学,我由杂而博。经济学以外,我对逻辑学、历史、人类学、艺术历史等等学问,都有很大的兴趣。即使在主修的经济学内,我的阅读兴趣也包括价格理论、对外贸易、福利经济、经济发展等等。
进了研究院后,我从博变专。起初是专于价格理论;过了不久,就专于价格理论中新兴的产权及交易费用的问题。到了写博士论文时,我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产权与交易费用上,以及当时无人问津的合约理论那方面去。今天,不少行内的朋友认为,在经济学报上大行其道的合约理论,是我始创的。
拿到了博士,到了芝加哥大学之后,坐下来读书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。其时为一九六七年。在芝大,我多看研究工作的资料,但少看的是书。好几家学报邀请我作评审员,我于是逼着读到不少未经发表的文章,觉得十之八九都不堪一读。六九年转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,邀请我评审文章的学报越来越多,不胜其烦,就避之则吉,推却所有评审的任务。
既不读书,也不评审,剩下来的时间当然是什么也不读了。自己专心研究合约理论,同好的有什么奇招怪着,总要找我研讨。于是,我不读而听,但到后来,我想我的,他说他的,我听而不闻也。
以上所说的读书经验,从杂而博,博而专,专而听,听而不闻,可不是我自高身价。杂转博,博变专,是很多人的读书经验。这是因为书读得多,就不期然地要一舒己见,而这样做,先博后专也许是自然的事,没有什么值得细说。然而,从专而变为不读,以至听而不闻,在学术界我应该是一个少见的例子吧。这个例子我不容易解释。一个可能的原因,是我觉得书中所述的,或同行口中所说的,来来去去似乎都是那一套,没有什么新意,闷得怕人。另一个原因,是我觉得若真的要一舒己见,越少受他人影响越有意思。
独立的思考,好像在黑暗中幻想着无际的天空,半点约束也没有,其舒畅的感受难以形容。但在没有进境时,这样的思考很寂寞,有时觉得苦闷之极。然而,思想既然进入了四顾无人的天地,我不容易从这天地跑出来,找同行的朋友研讨一下,因为觉得自己所思索的,说来话长,提不起劲从头解释或细说端详。是的,我没有向同行的学者朋友提出自己难以解答的问题——这习惯,已有十多年了。
于今回顾,在寻求学问中我觉得最愉快的日子是六十年代初期。那时,我老老实实地用功读书大约有四年。在洛杉矶加州大学的研究生图书馆内,我自己占有一个仅可容身的小房间。把自己要读的书都搬进去,带了干粮(地上可以睡觉),不分昼夜地一读数天,不明白的问题都记起来,一出馆门,找老师发问去也。如此读读问问,问问读读的,每过几天都觉得自己大有进境,其欢欣之情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今天觉得是老生常谈、闷得怕人的学问,在六十年代初期我觉得很新鲜,对自己的思想很有冲击性。当时,我觉得这些知识是一个大金矿,应有尽有,取之无尽,用之不竭。我于是惟恐「执输行头,惨过败家」,每天睡三几个小时就「淘金」去也。自己要读的书读之不尽,几位高手教授乐意指点迷津,仿如进入书卷之桃花源了。
是的,读书是一件很热闹的事,很够刺激,但同时也有很大的约束性。另一方面,「独行独断」的思考,毫无约束,使我感到舒畅,不过有时很苦闷,往往寂寞随之而来;而不闻不问的行为,不免使行内的朋友们觉得我是一个怪人了。